史学研究丨从词语到概念:Lumières与“启蒙运动”
本文作者:张茜茹
从词语到概念:Lumières与
“启蒙运动”
张茜茹
摘要:法语中用Lumières专门指称“启蒙运动”或“启蒙时代”的做法大约始于20世纪50年代;这以前,法国学界一般用“哲学时代”“理性时代”来称呼启蒙时代,或是直接称之为“18世纪”。文章试图厘清lumière一词在17、18世纪法国的语义演变,简要分析18世纪的文人学者如何使用该词,并解释Lumières为何会在20世纪下半叶成为“启蒙运动”的代名词,从而揭示出lumière从普通词语表达变成概念的复杂过程。
关键词: Lumières;启蒙运动;启蒙运动的法语表达;法国思想史;概念史
在今天的法语中,“启蒙运动”被称为Lumières,“启蒙时代”则被称为siècle des Lumières。lumière一词的本义是“光”“光亮”,词末加s变为复数、首字母大写后即成为专有名词,指18世纪的启蒙运动。然而,用Lumières专门指称“启蒙运动”或“启蒙时代”的做法其实出现得较晚,大约始于20世纪50年代;这以前,虽然已有个别学者提出siècle des Lumières的说法,但法国学界一般用“哲学时代”(siècle philosophique / siècle de la philosophie)、“理性时代”(âge de raison)来称呼“启蒙时代”。[1]
但事实上,lumière / lumières已经常出现在18世纪的法国文人笔下。最早对这些问题予以关注的是保罗·阿扎尔,在1946年出版的《18世纪的欧洲思想:从孟德斯鸠到莱辛》一书中,他搜集了一些18世纪法国、英国、德国、意大利、西班牙等国学者使用lumière / lumières、Englightenment、Aufklärung的引文。[2] 保罗·阿扎尔已经意识到“启蒙运动”概念在欧洲范围内形成的重要性,只是他给出的例子不多,分析也不够深入。雅克·罗热于1968年发表的《光与启蒙》一文也有同样的不足,而且他在此文中只关注了法国的情况,忽略了启蒙运动的欧洲背景。[3] 罗热·莫尔蒂埃的《光与启蒙:一个形象和一个观念的历史》一文是迄今为止搜集资料最多、分析相对最全面的研究,只是其重心全部放在lumière / lumières在18世纪的内涵演变上,未曾涉及后世学界如何看待启蒙时代这一至关重要的问题。[4]
那么,一个关键的问题是:既然lumière / lumières是18世纪法国文人常用的话语表达,为什么直到20世纪下半叶才形成表征这个时代的概念?本文试图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以文本分析为中心,在思想史的维度下考察lumière / lumières如何从思想家的话语表达逐渐形成概念,从而揭示出概念形成过程的复杂性。
一、世纪之变:从“信仰之光”
到“理性之光”
如果想探究lumière一词在18世纪的含义和使用情况,必须回溯到17世纪,因为18世纪的思想显然是17世纪思想的演变与延伸。而且,lumière / lumières的词义演变并非线性的,故我们只能辨析大体的趋势,难以给出明确的转变节点。
在16、17世纪,作家大多使用单数的lumière。它首先与基督教的“启示”息息相关。《创世记》开篇便写神创造光、把光与暗分开(1∶1)。在《约翰福音》里(8∶12),耶稣更是对众人说:“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罪恶意味着拒绝光明,意味着黑暗,即ténèbres:“光来到世间,世人因自己的行为是恶的,不爱光倒爱黑暗,定他们的罪就是在此。凡作恶的便恨光,并不来就光,恐怕他的行为受责备。”(《约翰福音》,3∶19-20)由此可见,lumière首先是“神圣之光”(lumière divine)、“信仰之光”(lumière de la foi)。
在此基础上,lumière进一步衍生出“理性”“认知能力”之意,法语中又称之为“天生的智性”(lumière naturelle)。需要注意的是,在17世纪的思想家看来,理性之光和信仰之光并不冲突,因为人与生俱来的认知能力也是上帝赋予的,它们其实出自同一个源头。这一点在笛卡尔和马勒伯朗士那里有很好的体现。笛卡尔曾说:“天生的智性,也就是上帝赋予我们的认知能力。”[5] 马勒伯朗士在《求真》中说:“所谓理智,即一个人能自己做判断,或者说是上帝的光照亮了他,教他如何做判断。”“是上帝照亮了哲人,让他们有获得知识的能力,而忘恩负义的人却声称这种智性源于自然本性,实际上,它来自上天。”[6] 莱布尼茨在《神正论》中也说:“与神的意志背道而驰的不是理性,也不是天生的智性,而是谬误、偏见、黑暗。”[7] 这说明莱布尼茨也把神启和理性视为同源。
当时的辞典对lumière一词的定义也能反映出这种观念。1701年版的《孚雷蒂埃大词典》中这样解释:“Lumière,作为引申义,可用来形容精神和道德,指认知、知识、启示。”“还有一个引申用法,形容给教会带来光明的伟人,或是伟大的科学家。”[8]
到流亡国外的法国新教哲学家皮埃尔·培尔那里,lumière所含的理性意涵进一步提升。培尔在《对路加福音的哲学评论》一文中说:“在上帝对亚当讲话前,在他告诉亚当应当如何行事前,他已经赋予了亚当智性,好让他明白造物主的伟大和永恒的正义法则。”“每个人都该运用自己的理性做出判断;如果他承认启示的存在,那也是因为他天生的智性告诉他,这些启示是有道理的。”[9] 尽管培尔依旧承认人的理性之光源于上帝,却主张把理性视为衡量一切的准则,即使信仰和圣经也该接受理性的批判和甄辨,这一主张实际上改变了理性与信仰的关系。如果说培尔之前的思想家大多认为理性源于神启,但到培尔这里,理性则先于神启而存在,占据着更重要的地位。
总之,在17世纪,lumière作为“信仰之光”和“理性之光”的两个意义始终共存。不过,从培尔开始,理性之光逐渐被法国学者放在更重要的位置上,从而慢慢成了主流,lumière的宗教意义日趋淡化。索雷尔的话证明了lumière一词语义转变的过渡阶段情形:“这个时代是开明的,因为lumières一词无处不在。原本该用‘思想’或‘智慧’的地方统统改用lumières;可是,用这个词的人往往又用得不恰当,虽然他们自称拥有许多lumières,他们却未必明白自己在说什么。”[10] 虽然索雷尔的口吻饱含讽刺,我们依然可以从中看出,临近17世纪末,作家常常在“理性”“智慧”的意义上使用lumière / lumières,“信仰之光”的层面逐渐淡出他们的笔下。[11]
这种趋势也反映到了辞典中。1740年版的《法兰西学院词典》[12]对lumière一词的释义与18世纪初的《孚雷蒂埃大词典》已有不同,尤其是信仰和理性两个层面开始趋向分离。信仰层面的释义有两条:1.“圣经中使用的词,例:上帝住在人不能靠近的光里”;2.“神学使用‘荣耀之光’一词来表达灵魂得到的恩宠,这恩宠使灵魂能看到上帝,并在彼岸世界与之交流”。理性层面的释义有三条:1.“智慧、知识、理解力”;2.“我们也把一个伟大的、知识渊博的人称为时代之光”;3.“还可以指弄明白、弄清楚某个问题、某件事”。其中第三个意思在18世纪的书籍、文章中最常见,但它与启蒙运动的关系却不大。当然,信仰和理性共存的看法依然被部分保留下来,但是,整个18世纪的大趋势依然是信仰和理性各自独立,所以《法兰西学院词典》才会用不同的释义条目分别来表达这两个层面的意思。伴随着18世纪教会、神学的衰落,lumière / lumières信仰层面的意思出现得越来越少,理性层面的意思被越来越多的文人使用。
《法兰西学院词典》
于是,lumière“理性”“认知能力”的含义进一步衍生,有了“知识的扩展”“获得的知识”之意。如果说“理性”“认知能力”是抽象的概念,“知识的扩展”则是这些抽象概念的具体应用。为了区分两者,一些法国学者还把单数的lumière变为了复数的lumières。[13] 不过,lumière和lumières的单复数之分只是大概的情况,绝非泾渭分明。从17世纪下半叶到18世纪末,学者有时用单数的lumière,有时用复数的lumières,全看其个人习惯和选择,或是该词出现的具体上下文,并无定则。
罗热·莫尔蒂埃指出,lumière之所以在17世纪晚期被许多作家用作“理性”和“智慧”的近义词,与17世纪下半叶法国知识界兴起的进步主义思潮有着直接的关系。[14] 洛克等思想家对认识论的革新影响了同时代的法国思想家,让他们相信知识的获得依靠的是人自身的智性和认知力,因此,知识不仅可以通过书籍等媒介在同时代不同的个体之间传递,更可以在不同时代的个体之间传递,换言之,知识会传播,更会代代累积,从而越来越丰富。[15] 正因如此,科学、技术、文化、艺术才会不断发展。而这一事实进一步促使法国文化人相信,在理性之光的引导下,世界会越来越好,人类的智慧能让人类社会不断前进。这种进步主义观念日后又被18世纪的启蒙思想家继承。雅克·罗热总结得好,至此,“光明不再沿着垂直方向传播,自上而下,自天上到人间,而是在水平方向上传播,亦即从一个人到其他人,从一个国家到其他国家”。[16]
也就是说,17世纪末18世纪初,lumière / lumières的引申义已有相对稳定的内涵,但是,它还远未成为一种时代精神的象征,一场思想运动的旗帜。实际上,正是伴随着启蒙运动的波澜壮阔、不断推进,经过一个又一个18世纪文人的反复书写,它才逐渐成为启蒙思想家认识自己所处时代的一面镜子。而这面镜子又是多维的,从不同的角度看,其中呈现的画面也不同。换言之,18世纪文人笔下的lumière / lumières有着丰富的内涵。
二、文明进程之“光”:启蒙文人
笔下的lumière
17世纪的科学革命给欧洲人的知识和观念带来真正革命性的变化。科学文化的革新和社会政治秩序的变革,催生了一种对文明进程线性的、乐观的进步观念。因此,许多启蒙文人以这种观念运用lumière。
第一,lumière意味着科学文化“有光”时代的降临。隆热皮埃尔在《论古人》里,将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方历史看作光明的时代,此前则是黑暗的中世纪。[17] 活跃于启蒙盛期的哲人达朗贝尔持同样的看法:与光明的古希腊罗马时期相比,中世纪充满无知,幸好有重新带来光明的文艺复兴,以此为起点,一直到18世纪,人类将迎来新的光明时代。[18]
持有这种文明进步观的启蒙哲人非止一派。重农学派的开明官僚杜尔哥在《对人类思想进步的哲思》中颂扬了自然科学的发展。在说到牛顿、莱布尼茨时,他这样写道:“最后,所有的黑暗都一扫而空,到处是光明!各个领域涌现出这样多的人才!人类的理性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扬光大!”[19] 他的忠实拥趸、数学家孔多塞在《人类思想进步史表纲要》里,更是将线性的进步主义历史观表达得淋漓尽致:“人类整个重新坠入黑暗。然而,光明一点点地复苏;长时间处于黑暗中的双眼朦胧地感觉到它,便即刻合上,它要慢慢地适应,直到终于可以直面光明。”[20]
丰特内尔则颂扬了人文科学在18世纪初的繁荣。在他眼中,正是人文科学的发展让时代风气越来越开明。[21] 狄德罗强调人文科学进步对解放思想的作用,在《百科全书》的“婆罗门教僧侣”词条里,他写道:“如果有些人成心在社会里散播黑暗,人民不久就会身处漆黑的夜晚。我们却不用担心这一点,黑暗从未像今天这样稀少,哲学如同巨人大步前行,陪伴它的正是光明。”[22] “杂糅主义”词条则说道:“通过不懈的努力,光明已经播撒各处,时代的精神会继续推动刚刚开启的革命。”[23]
狄德罗组织编纂的《百科全书》扉页
达朗贝尔还特别强调天才人物对于科学文化进步的重要性:“当然,科学史与一小群天才人物紧密相连,是他们的研究将光明散播到人群中间。”[24] 爱尔维修进一步强调,对天才人物而言,普及知识是一种无私之举,他们牺牲了自己的研究时间以造福大众:“文人在世人中间传播光明,培养出一批有思想的人。但这对他们自己并没有什么好处,如果他们把这些时间用于独自思考,会创造出更多天才之作。”[25]
科学文化的繁荣离不开出版业的蓬勃发展,尤其是报刊的兴起。埃芬就在一篇文章里说,写作和出版的繁荣促成了开明的风气:“在我们生活的开明时代,不需要学究……从未有过这么多作家,生活在这样的时代真是幸福。”[26] 孟德斯鸠在《罗马兴衰原因论》里也说到出版业的诞生“把光明传播到四处”,[27] 颇有借古鉴今之意。
如果说科学文化的发展带来了光明,桎梏它们的保守势力则是黑暗。在达朗贝尔眼中,经院哲学就是这样的保守势力:“经院哲学依然主导着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大学,这意味着动用一切手段抵制光明。”[28] 在《对自然的解释》里,狄德罗进一步指出,即使在科学界内部,也有陈旧保守的势力,启蒙思想家的任务就是逐渐扩大开明思想的影响力,削弱保守势力,“在我看来,科学界如同一个大圈,里面点缀着黑暗的角落和光明的角落。我们的任务就是扩大光明角落的范围,或是多制造一些光源”。[29]
第二,伴随着17和18世纪欧洲社会政治的演进和变革,lumière亦用以喻指政治法律的进步、掌权者的开明。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里说:“法官的偏见开始成为国家的偏见。在无知时代,即使犯下最大的过错,一个人也浑然不觉;在光明时代,即使做了最好的事,一个人仍战战兢兢。”[30]
孟德斯鸠与《论法的精神》
许多启蒙哲人期求开明的君主统治,譬如维拉特在《从历史、哲学的角度思考品位的问题》一文里说:“理性赋予人的思维能力是君主和国家的保障。在我们的国家,在我们君王的统治下,人们绝不该害怕睁开双眼。”[31] 孔狄亚克在一次演讲中赞扬资助文艺、促进文化繁荣的开明君主:“可以肯定的是,人文领域的进步马上就要开始,因为诸位有两位开明的保护人,他们已扫除无知设置的种种障碍。”[32] 爱尔维修也在《论精神》里这样说过:“开明君主制,拥有美德的君主犹如太阳。当他的光芒穿透、驱散笼罩大地的黑暗云层,一切都重获生机,万物复苏。”[33]
第三,启蒙哲人们更主张通过推广教育启发民智,期望逐渐明亮的科学理性之光照亮整个社会。霍尔巴赫在《论偏见》中说:“所有人都有知道真相的权利,所有人都需要判断力和理智,给他人带来光明的人是好公民。”[34] 在爱尔维修看来,理智和明智的判断力对民众非常重要,所以他才在《论人》里这样说:“人民的智性取决于他们的自由程度,正如他们的幸福和力量取决于他们的智性一样。”甚至可以说,理智是民众幸福的必要基础:“好的教育可以传播智性、美德,从而让幸福充满整个社会。”[35] 孔多塞亦非常重视民众的教化,因为他相信理智的运用定能促进道德的进步:“通过自然之手,理智与自由、美德、对人权的尊重紧密相连。道德的进步始终伴随着理智的进步。”[36] 马布利更是在《法国的命运》里做出这样的号召:“法国人,使用你们的理性吧,一个开始学习、开始关心有用而重要的课题的民族是不会陷入绝望中的。”[37]
只有当民众通过教育获得了自己的判断力,他们才能更好地向政府传达自己的意愿,从而推动政府改善自身。这也正是霍尔巴赫在《以道德为基础的政府》中所指出的:“一个好的政府应该体察民意,应该听取每个正直公民的意见。当所有人民都能进言献策,政府就能澄清、解决一切问题。”[38] 实际上,启蒙的核心便是鼓励每个人“大胆地运用自己的理性”,因为“一个国家能思考的人越多,能忧国事的人越多,能破除偏见树立新观念的人越多,它就越开明;无论大众的成见如何深,光明都会一点一点地传播出去,直到照亮每个人的双眼。”[39] 雷纳尔更是放眼世界,希望把光明送到法国甚至欧洲以外的其他国家和大陆。他在《两印度史》里说:“所有的国家都将被光明照耀,这预示着日后哲学时代的到来。”“我们期待着一个更大的光源能照亮地球的另一半边。”[40]
三、复杂的立场:反思启蒙与反启蒙
如果说不同文人笔下的lumière / lumières往往有着不一样的具体内涵,那么,即使在同一个文人的笔下,lumière的意指以及作者看待lumière的眼光也可能发生变化。下面就以格林、伏尔泰、卢梭三位思想家为例进行分析。
直到1756年,格林对社会的思想进步都持乐观态度。在1755年1月1日的《文学通信》中,他这样写道:“两幅画面摆在我们面前,一幅是黑暗而野蛮的时代,人们被迷信和愚昧控制,另一幅是近几十年来的美好景象,人沐浴在温暖柔和之光下,终于获得了人的尊严。”[41] 1756年8月15日的《文学通信》是这样说的:“开化的人民不怕专制,因为专制的基础是迷信和野蛮。”[42]
然而,格林于1757年1月15日写给狄德罗的信中已透出灰心的口气:“大多数人对真理之光视而不见,厚重的云层遮住了它,让它与这些人隔绝。(……)我们不停地赞扬我们的时代。我以为,18世纪人对自己的赞扬远超其他时代的人。就算人的理性真的已经走在那么前面,只要一点波动,它就会重新坠入黑暗。”[43] 最大的困难在于大众的教育程度仍然太低,仅靠思想家点燃的星星之火,无法发挥更大的影响。1767年6月15日的《文学通信》里有这样的话:“真理自己闪着光,仅靠火把的亮光是无法带来光明的。”[44] 1765年12月1日的《文学通信》里是这样写的:“理智之光仅存在于一小群人身上,让人开化远比领导他们困难得多。”[45]
格林的悲观与狄德罗的乐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罗热·莫尔蒂埃指出,格林心态的转变可能与当时一系列的宗教和司法冤案有关。[46] 无辜者因宗教仇恨和狂热含冤而死,说明理智和宽容还远未获得胜利,这些事件对启蒙思想家的冲击相当大。到了18世纪70年代,格林的态度较从前更为消极了:“人类的历史从未变过。迷信和狂热并非宗教的恶果,而是根植在人类精神中的两种顽疾。”[47]
启蒙运动面对着重重困境,少有思想家能始终保持昂扬的斗志。在最困难的时刻,他们也会失望、怀疑、丧失信心,格林中晚年的悲观情绪恰能说明这一点。
伏尔泰的心态虽未发生像格林这样巨大的转变,然而,他的信念也有动摇的时刻。
总体来说,伏尔泰相信思想的进步和革新能逐渐改变国家和社会的面貌。1765年6月26日,他在致爱尔维修的信中说:“12年以来,思想发生了一场革命。光明显然已传到各处。”[48] 1766年7月5日,他在写给德皮奈夫人的信中说:“光明到达的地方越来越多。就让那些老盲人在黑暗中死去吧。”[49] 可是,宗教狂热的复燃也对他产生了冲击,所以他在给沙特吕的信中这样说:“一边是理性在改善风俗,光明不断传播,另一边,黑暗也不断加厚,迷信让心灵麻木不仁。”[50] 他还在给博尔德的信中写下了这样的话:“我以为,启蒙之光确实在不断扩散;但刚刚沐浴在其中的人彼此间的交流还不够,他们太腼腆,宗教狂热者又太疯狂。”[51]
伏尔泰
尤其需要我们注意的是,伏尔泰所说的“革命”只是思想上的革命,绝非现实中的政治革命。他和绝大多数启蒙思想家一样,赞同温和的改良运动,反对颠覆现有的社会秩序。
在启蒙思想家之中,卢梭稍显特殊,他当然是启蒙运动不可或缺的一分子,但他同时扮演了一个怀疑者的角色,时刻提醒同时代的文化人,要警醒启蒙运动可能引发的问题。可以说,卢梭也被“时代之光”照耀,只是他的思路不同以往,他看到了别人未曾看到的问题。
在他心目中,人性本善,人天生的道德判断力要高于一切;科学毕竟是人后天的刻意为之,由于它扭曲了人的本性,很有可能让人误入歧途。他在给弗雷龙的信里说:“天生的理性如同纯净美好的白日之光,启迪人、引导人;科学如同磷火,似乎在给旅人引路,实际上却让他坠入深渊。”[52]
不过,虽然卢梭认为科学和艺术摧毁了人类最初的纯真,但他并未走上反智的道路。在他看来,人类纯真的失落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发生,至此再也无法挽回,如今,为了让社会生存,只有继续发展科学和艺术。[53] 所以卢梭并非要反对发展科学和艺术,恰恰相反,他希望知识继续进步,所以他才在《对波兰国王的回复》里这样说:“某种程度上说,获得知识、扩展见识,这些是参与至高智慧的方式。在这个意义上,我赞美知识。”[54]
但是,与此同时,卢梭又始终在担心脱离道德的理性主义。他在《论科学与艺术》里写道:“古老的寓言说,森林之神萨蒂尔第一次看见火,想去亲吻它;普罗米修斯对他叫道:‘萨蒂尔,小心你的胡子和下巴,你要是亲上去,胡子会烧着的。’”[55] 虽然卢梭并未直接使用lumière一词,但“火”显然是lumière的一种变形。摆脱一切传统,否认道德的理性主义可能会动摇社会的稳定,这是卢梭不希望看到的。不仅如此,他还强调维护社会秩序的重要性:“在更多的光明到来之前,我们要维护好公共秩序,不管身处何处,都要遵纪守法,不要扰乱法治,不要让公民拒绝服从。”[56]
卢梭与《论科学与艺术》
总之,到了卢梭这里,一切都变得复杂起来,他的思想正如他的人格一样充满张力,从一个侧面折射出启蒙运动本身的错综复杂。
启蒙精神提倡用批判精神审视一切,那么启蒙运动本身也该接受质疑。卢梭常常提醒同时代的文化人要警醒启蒙运动可能引发的问题,而他显然不是唯一指出启蒙运动局限性的思想家。
危险可能在于启蒙思想家对人类认识能力的高估。阿尔让指出,人类的认识能力是有限的,人的认识可能会发生错误:“我越来越确信,被人视为火炬、引路之光的天生的智性其实是谬误之源。正如我之前所说的,认知取决于感官,而感官的状态、它所处的环境却十分多变,这就意味着人的认识也会随之变化。天生的智性在一个时刻告诉人某个道理,在另一个时刻却又告诉他相反的道理,然而事物的本质却没有变。”[57] 达朗贝尔则切换了一个角度,指出理性思维的局限性,它对审美层面上的文学和艺术并不适用;文艺创作恐怕更需要借助情感。他在《百科全书》的前言中说:“如今盛行的哲学思想意欲审视一切,连文学也成了它解剖的对象;有人觉得它阻碍了文学的进步,我们似乎无法否认这一点……我们的理性得到了发展,好的批评家也多了,好的作品却少了。”[58]
问题也可能出现在启蒙思想家自己身上。马布利就在《政客之宴》里批评了他们的自大:“从没有哪个时代像我们的时代一样,如此频繁地被称作智慧的时代。到处都是哲人,他们宣称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假如我们不懂某件事,那绝不是他们的错。”[59] 迪博在《诗画评判》中表示了对启蒙思想家好高骛远、重理论而轻实践、重抽象而轻事实的不满,因为脱离现实总结出的“道理”往往很危险。一种理论既然与现实脱节,就容易造成现实秩序的混乱。[60] 博尔德在《哲学信仰誓言》中指出了知识界和文化界的轻浮卖弄可能带来的危险:“哦,光明的时代!哦,哲学之光!我突然有了一个新想法,一个神圣的灵感降临在我身上,让我情不自禁地对老师喊道:为了限制罪恶,人们制定了法律,所以我们失去了自由;我们的政府滥用权力;我们的教育存在缺陷和问题,完全不可取;哲人常常犯错,应该说,他们一直在犯错;艺术轻浮,危害道德;只有原始人的情况不那么糟,他就是世上最明智、最幸福的人。”[61]
如果说指出启蒙运动局限之处的思想家仍然属于启蒙阵营,那么反启蒙运动者则真正属于对立阵营;如果说前者依然希望社会通过改良而进步,他们对启蒙运动的忧心忡忡恳切而有理有据,后者则不顾一切地反对启蒙,转而通过丑化、讽刺等手段来攻击启蒙阵营。正如张智所说,反启蒙文人发现,如果要扩大反启蒙著作的影响、抵抗“哲人”,以彼之道还施彼之身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62] 他们不仅模仿了启蒙派的讽刺文笔,更对启蒙派常用的lumière这一概念借题发挥:或是扭曲它的意思,或是把它夸张化。
帕利索的剧作《哲人》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剧中的一个哲人看上了一个姑娘,却要以“启蒙”她为借口占她便宜。而“启蒙”在这里显然有两层意思,一是思想启蒙,还有性启蒙。帕利索正是以这种方法来贬低启蒙思想家的。[63] 吕凯侯爵在《论启示派教义》里对当时的反启蒙运动做了描述:“有一大群反哲学的人。巴黎不仅沐浴着各种光辉,还有各种招摇撞骗者,鼓吹各式各样的通灵大法。理智遭到鄙夷,科学遭到蔑视,经验不值一文,到处都是如此……”[64] 足以想见当时反启蒙派的阵势之大。
四、从多到一,从一到多
从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在18世纪,虽然lumière / lumières尚未与“时代”siècle / âge一词联用,但18世纪的学者显然已有意识地使用lumière / lumières来形容他们身处的时代。伴随着启蒙运动的不断前进,越来越多思想著作的问世,以及他们对lumière不间断的书写和思考,他们不仅对当下的时代逐渐有了明确的自我认识,更对自己的责任有了清楚的认识——那就是通过写作传播进步的思想,推动时代前进。这种明确的自我意识又反过来进一步推动了启蒙运动的展开。
康德于1784年发表的文章《什么是启蒙运动?》第一次以明确的方式定义了启蒙运动和启蒙精神:“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Sapere aude!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这就是启蒙运动的口号。”[65] 一方面,这一高度提炼的概括赋予了启蒙运动一个简明清晰的形象,但另一方面,它也极大地简化了启蒙运动的内涵。诚然,鼓励每个人运用自己的理智做出自己的判断是启蒙精神重要的组成部分,可正如上文所说,启蒙精神还包含了推动科学文化发展、改善法律体系和政治秩序、教化民众、让人获得幸福、促进政教分离等异常丰富的内容。康德仅从心智状态一个角度进行概括,显然大大收窄了启蒙运动的内涵。虽然法国启蒙思想家清楚地认识到彼此是同一阵营的盟友,都在为推动社会进步这个宏大的目标努力,但具体到促成社会进步的实际方法和途径,每个思想家却千差万别,启蒙运动的多元性恰恰体现在这里。
康德
从法国到德国,从lumière到Aufklärung,从多到一,借由哲学家康德之笔,德语中终于形成了“启蒙运动”这一概念,但与此同时,启蒙也在高度抽象后失去了它原本的丰富性。既然是概念,就有简单鲜明的特点,相较纷繁复杂的事实更易于为人所接受;正因如此,在之后的160多年里,康德对启蒙运动的定义逐渐深入人心,启蒙运动几乎被等同于解放理智,学界也开始用“理性时代”这一说法指称18世纪。
分析至此,Lumière / lumières一词对于启蒙思想家的重要性已毋庸置疑。但是,这并不能完全解释清楚为何20世纪下半叶的法国学者选择用Lumières代指“启蒙运动”和“启蒙时代”。换言之,它只是这一转变的必要条件,而不是充分条件,Lumières成为“启蒙运动”的代名词还有其他原因。
启蒙运动在19世纪常被学者冷眼相加。大革命对法国造成的创伤引发了众多学者的深思,回望18世纪,他们不免把启蒙运动视为大革命爆发的原因,故而他们对启蒙运动的贬远大于褒。[66] 再加上19世纪兴起了浪漫主义和民族主义思潮,前者强调情感、排斥理智,后者强调各民族文化的特殊性、反对普世的理性,这些都给启蒙运动罩上了一层阴影。[67]
到了20世纪上半叶,对启蒙运动的研究才算有所发展,但依然有很大的局限性。从研究视角看,学者的关注点主要集中在18世纪的政治、哲学思想领域,所以当时的学界才会称18世纪为“哲学时代”;从研究对象看,他们只对一些最有名的启蒙思想家有兴趣;从研究目的看,学者往往强调启蒙时代进步乐观的一面,且意在寻找主导整场启蒙运动的统一价值。20世纪下半叶,法国学界对18世纪的研究在这几个层面都有了变化。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学者大多采取史学的角度,试图重新定义“启蒙运动”,给这个时代做一个相对全面的描述,还原启蒙运动兴起、发展的历史背景和进程;其研究也不再局限于几位名人,而是把许多名气不大、甚至名不见经传的学者文人也纳入考察范围,关注启蒙时代的作家形成了怎样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网络,各种思想又如何在这个网络中流通、被接受、被改造。与此同时,学者逐渐看到启蒙时代的多面性、复杂性和启蒙运动的局限性,并意识到不同思想家之间存在着不少差异,[68] Lumières一词的复数形式也可以从这个角度解释——正因为启蒙思想是多元的,所以不该用单数的Lumière,而应用复数的Lumières。总而言之,当法国学界希望以新的目光审视18世纪,发掘出一个不同以往的启蒙时代时,便需要一个新的表达方式,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lumières一词进入了他们的视野。
法国学者从前形容18世纪所用的“哲学”(philosophie)、“理性”(raison)等词都是抽象的概念,仅仅局限在思想的层面,lumières却是一个具体、形象的隐喻,可以给使用者提供更丰富、更多样、更灵活的理解和阐释,而且可以涵盖除思想之外的其他领域,扩大了启蒙时代的内涵。此外,由于lumières的本义是“光”,便有了一系列的衍生词,它们共同构成一个微型词汇网,为理解启蒙时代提供了更多样的门径。可以说,这是个从一到多的过程。借用lumières这一新概念,法国学者试图摆脱对启蒙运动过于抽象、简单的理解,尽可能还原启蒙运动本来的复杂面貌。
当然,法语用Lumières专门指称“启蒙运动”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受德语和英语的影响。德语的Aufklärung是一个诞生于18世纪初的新造词,18世纪晚期已被德国学者有意识地用来形容18世纪的思想运动,[69] 其中最有名的当属康德的文章《什么是启蒙运动?》。[70] 而德国学界之所以用Aufklärung这个新造词来形容启蒙运动,显然是受到了法国文人笔下lumière / lumières这一表达的影响。19世纪,德国盛行的浪漫主义和民族主义让启蒙运动和Aufklärung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德国学者遗忘。直到20世纪30年代,一些德国学者重新对18世纪的思想产生兴趣,Aufklärung一词才又出现在一些专著的标题里,不得不举的一个例子当属卡西尔于1932年出版的《启蒙哲学》(Die Philosophie der Aufklärung)。[71]
在英语中,虽然动词enlighten在17、18世纪已出现在一些英国学者的笔下,却主要指宗教意义上的“启示”和人与生俱来的理性、认知能力。例如卡尔福维尔在《自然之光》里说:“上帝赋予所有的人理智的灵魂,就像蜡烛,照亮他们,引导他们。”[72] 又如洛克在《人类理解论》中说:“他们有足够的智性去认识造物主、了解他们的职责。在我们心中燃烧的蜡烛发出的光亮指导着我们的一切行动。”[73] 贝克莱倒是曾用动词enlighten的过去分词形容过他生活的时代,他在《小哲人》中说到“这个开明时代的杰出精神”,[74] 但他并未使用其名词形式enlightenment。
也就是说,英国学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未曾用enlightenment表示启蒙运动或启蒙时代,他们更偏爱潘恩于1794年提出的表达——“理性时代”,即Age of Reason。实际上,作为“启蒙运动”代名词的Enlightenment是19世纪的英国学者通过翻译德语的Aufklärung得来的,仅仅在书面里、学术著作中使用。1897年出版的《牛津词典》第三卷颇能说明这一点,它这样解释enlightenment一词:“借鉴了德语中的Aufklärung / Aufklärei,有时用来指称18世纪法国哲人——或是他们的联盟者——的思想和目标,即浅薄高傲的理性主义,以及对传统和权威不理智的攻讦。”[75]
就这样,18世纪法国思想家笔下的话语表达lumière / lumières促成了德语里Aufklärung概念的形成;这一概念随后译入英语,成为Enlightenment;到了20世纪中期,法国学界又反过来受德国、英国学界的影响,逐渐开始用lumières代指启蒙运动;再后来,法国学者更仿照德语和英语的做法,把该词的首字母大写,使之彻底转化为专有名词。
法国学界受德国、英国学界的影响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大背景:20世纪下半叶,学界开始把对启蒙运动的研究拓宽到全欧洲范围,[76] 一边考察启蒙思想在欧洲各国的流通,一边比较各国启蒙运动的不同之处。Lumières一词的复数形式其实还可以从这个角度去解释:虽然启蒙运动的基本精神被各国、各地区接受,但在不同国家和地区,其具体的开展方式可谓千差万别,也就是说,启蒙运动必定是复数的。当启蒙运动研究有了这样的跨欧洲视野,“启蒙运动”在不同语言中的代名词自然容易有趋同的倾向,Lumières这一表达便越来越受法国学者的青睐。
五、结语
简言之,lumière / lumières这一表达频繁地出现在18世纪的法国文人、学者、思想家笔下,并成为他们争论的焦点之一。这一表达的背后有着丰富的内涵,不同的思想家往往会从不同的意义层面使用它。正因如此,当20世纪下半叶的法国学者再次把目光投向启蒙时代,试图从新的角度理解启蒙运动时,他们更愿意用这个含义多样、可以从不同维度解释的词语来指称这个时代和这场思想运动,从而尽可能地还原启蒙时代和启蒙运动的丰富性、多元性。所以说,Lumières能在法语中成为“启蒙运动”的代名词、能从普通的话语表达逐渐形成一个概念,绝不仅仅是语言自身发展的结果、lumière / lumières一词本身的含义演变所致,而是与启蒙运动本身的复杂状况息息相关,与法、德、英等国学界的互动一脉相通,更与法国学界看待18世纪的视角变化密切相连。能揭示出这一点,也就是我们对这个词语进行一番知识界“考古”的意义所在。[77]
▲原刊于《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2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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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Ragna Mariuzza, “‘Siècle des Lumières’ comme terme désignant le dix-huitième siècle dans son évolution historique”, DESS en informatique documentaire, sous la direction de Jochen Schlobach, E.N.S.S.I.B et Université Claude Bernard Lyon 1, 1992, p.1.
2 Paul Hazard, La pensée européenne au XVIIIe siècle, de Montesquieu à Lessing, tome 3, Paris, Boivin et Cie, 1946, pp.26-31.
3 Jacques Roger, “La lumière et les lumières”, Cahiers de l'Association internationale des études francaises, No.20(1968), pp. 167-177.
4 Roger Mortier, “Lumière et Lumières, histoire d’une image et d’une idée”, Clartés et ombres du siècle des Lumières. Etudes sur le XVIIIe siècle littéraire, Genève, Droz, 1969, pp.13-59.
5 Descartes, Principes de la philosophie (1644), Oeuvres philosophiques de Descartes, tome 1, publiées par Adolphe Garnier, Paris, 1835, p.243.
6 Malebranche, La Recherche de la Vérité (1675), Livre V, Chapitre premier; Livre III, Chapitre 6, Oeuvres de Malebranche, deuxième série, Paris, Charpentier, 1824, pp.32, 253.
7 Leibniz, Essais de Théodictée (1710), § 61, 63, Oeuvres de Leibniz, deuxième série, Paris, Charpentier, 1824, p.57.
8 Furetière, Dictionnaire universel, 1701.
9 Bayle, Commentaire philosophique sur ces paroles de l’Evangile selon S. Luc (1686), Chapitre premier, Oeuvres diverses de Mr. Pierre Bayle, tome 2, La Haye, 1725, pp. 369, 370.
10 Charles Sorel, De la connaissance des bons livres, ou Examen de plusieurs auteurs, Paris, chez André Pralard, rue S. Jacques, 1671, p.409.
11 当然,以宗教为主题的作家除外。可以说,从17到19世纪,这些只关心宗教的作家始终在“信仰之光”的意义上使用lumière一词。
12 Dictionnaire de l’Académie française, 1740.笔者还查阅了其他三本词典或辞书,并未发现什么值得关注的结果。第一本是1721年出版的《特雷武法语拉丁语大词典》(Dictionnaire universel français et latin de Trévoux),该词典对lumière的解释完全照抄《孚雷蒂埃大词典》。第二本是辞书《百科全书》,完全从科学、技术的层面解释lumière。第三本是Gilles Ménage编写的《法语词源词典》(Dictionnaire étymologique de la langue française),其中并未收录lumière词条。
13 在法语中,表示概念的名词加上复数之后就成为具体的现象和表现。Michel Delon(dir.), Dictionnaire européen des Lumières, PUF, 1997, p.758.
14 Roger Mortier, “Lumière et Lumières, histoire d’une image et d’une idée”, p.20.
15 Céline Spector, “Les lumières avant les Lumières: tribunal de la raison et opinion publique”, paru sur www.revolution-française.net, mars 2009, pp.4-5.
16 Jacques Roger, “La lumière et les lumières”, p.175.
17 Longepierre, Discours sur les Anciens, Paris, chez Pierre Aubouin etc, 1687, p.18.
18 d’Alembert, Encyclopédie, tome1, "Discours préliminaire", 1751.《百科全书》,第一卷,编者序,第19—20页。《百科全书》第1版的全文均可在以下网址读到:http://enccre.academie-sciences.fr/encyclopedie.
19 Turgot, Tableau philosophique des progrès de l’esprit humain (1750), Oeuvres de Mr. Turgot, tome 2, Paris, imprimerie de Delance, 1808, pp.90-91.
20 Condorcet, Esquisse d’un tableau historique des progrès de l’esprit humain (1794-1795), Oeuvres de Condorcet, tome 6, Paris, Firmin Didot frère, 1847, p.171.
21 Fontenelle, Sur la poésie en général, Oeuvres de Fontenelle, tome 3, Paris, chez Bastien et Servières, 1790, pp.190-191.
22 Diderot, Encyclopédie, tome 2, 词条"Bramines", 1752。
23 Diderot, Encyclopédie, tome 5, 词条"Eclectisme", 1755。
24 d’Alembert, Encyclopédie, tome 1, "Discours préliminaire", 1751.
25 Helvétius, De l’esprit (1758), Discours 3, De l’esprit, tome 2, Londres, 1784, p.302.
26 Justus Van Effen, La Bagatelle ou Discours ironiques, tome 1, Amsterdam, chez Herman Uytwerf, 1742, p.191.
27 Montesquieu, Considérations sur les causes de la grandeur des Romains et de leur décadence, Lausanne, chez Marc-Michel Bousquet, 1749, p.320.
28 d’Alembert, Encyclopédie, tome1, "Discours préliminaire", 1751; 参词条 "Ecole", tome 5, 1755。
29 Diderot, Oeuvres de Denis Diderot, tome 2, Paris, chez J. L. J. Brière, 1821, p.152.
30 Montesquieu, Oeuvres complètes de Montesquieu, tome 1, Paris, Hachette, 1859, p.2.
31 Cartaud de la Villate, Essai historique et philosophique sur le goût, Amsterdam, 1736, pp.326, 329.
32 Condillac, Oeuvres de Condillac, La logique ou les premiers développements de l’art de penser, Paris, imprimerie de Ch. Houel, 1798, p.219.
33 Helvétius, De l’esprit, Discours 3, op. cit, p.213.
34 d’Holbach, Essai sur les préjugés, Chapitre 3, Londres, 1777, p.77.
35 Helvétius, Oeuvres complètes de M. Helvétius, tome 4, Londres, 1776, p.93; De l’esprit, Discours 3, op. cit, p.307.
36 Condorcet, Esquisse d’un tableau historique des progrès de l’esprit humain (1794-1795), op. cit, p.20.
37 Mably, Oeuvres complètes de l’abbé de Mably, tome 13, Paris, 1790, p.86.
38 d’Holbach, Ethocratie, ou le gouvernement fondé sur la morale, Chapitre 9, Amsterdam, chez Marc-Michel Rey, 1776, p.165.
39 d’Holbach, Essai sur les préjugés (1777), Chapitre 4, op. cit, pp. 101-102.
40 Raynal, Tableau de l’Europe pour servir de supplément à l’Histoire philosophique et politique des établissements et du commerce des Européens dans les deux Indes, Amsterdam, 1774, p.151; Histoire philosophique et politique des établissements et du commerce des Européens dans les deux Indes, tome septième, La Haye, chez les libraires associés, 1776, p.98.
41 Grimm, Correspondance littéraire, le 1er janvier 1755, 转引自Roger Mortier, “Lumière et Lumières, histoire d’une image et d’une idée”, p.31。
42 Grimm, Correspondance littéraire, le 15 août 1756, 转引自Roger Mortier, “Lumière et Lumières, histoire d’une image et d’une idée”, p.32。
43 Grimm, Lettre à Diderot, le 15 janvier 1757, 转引自Roger Mortier, “Lumière et Lumières, histoire d’une image et d’une idée”, pp.32-33。
44 Grimm, Correspondance littéraire, le 15 juin 1767, 转引自Roger Mortier, “Lumière et Lumières, histoire d’une image et d’une idée”, pp.33-34。
45 Grimm, Correspondance littéraire, le 1er décembre 1765, 转引自Roger Mortier, “Lumière et Lumières, histoire d’une image et d’une idée”, p.33。
46 例如卡拉事件、西尔旺事件、拉巴尔事件均为18世纪法国著名的宗教和司法冤案,在当时引起广泛争议。参Roger Mortier, “Lumière et Lumières, histoire d’une image et d’une idée”, p.33。
47 Grimm, Correspondance littéraire, le 1er septembre 1772, 转引自Roger Mortier, “Lumière et Lumières, histoire d’une image et d’une idée”,p.34。
48 Voltaire, Lettre à Helvétius, le 26 juin 1765, 转引自Roger Mortier, “Lumière et Lumières, histoire d’une image et d’une idée”, p.40。
49 Voltaire, Lettre à Mme d’Epinay, le 5 juillet 1766, 转引自Roger Mortier, “Lumière et Lumières, histoire d’une image et d’une idée”,p.38。
50 Voltaire, Lettre à Chastellux, le 11 février 1767, 转引自Roger Mortier, “Lumière et Lumières, histoire d’une image et d’une idée”,p.38。
51 Voltaire, Lettre à Bordes, le 13 mai 1767, 转引自Roger Mortier, “Lumière et Lumières, histoire d’une image et d’une idée”,p.38。
52 Rousseau, Oeuvres de J. J. Rousseau, tome 1, Paris, chez E. A. Lequien, 1822, pp.136-137.
53 Rousseau, "préface de Narcisse", comédie jouée le 18 décembre 1752 et publiée en 1753, Recueil de textes littéraires français, XVIIIe siècle, éd. A. Chassang & Ch. Senninger, Hachette, 1966, p.231.
54 Rousseau, Collection complète des oeuvres de J. J. Rousseau, citoyen de Genève, tome 25, de l’imprimerie de la société littéraire typographique, 1784, p.8.
55 Rousseau, seconde partie, Oeuvres complètes de J. J. Rousseau, Discours, Paris, chez Dalibon, 1826, p.23.
56 Rousseau, Emile, Livre IV, Oeuvres de J. J. Rousseau, tome 9, Paris, chez Ledoux et Tenré, 1819, pp.237-238.
57 Boyer d’Argens, Lettres cabalistiques, Lettre 86, tome 4, La Haye, chez Pierre Paupie, 1754, p.95.
58 d’Alembert, Encyclopédie, tome 1, "Discours préliminaire", 1750.
59 Mably, Oeuvres posthumes de l’abbé de Mably, tome1, Paris, chez Guillaume, rue de l’Eperon, No.12, p.96.
60 Dubos, Réflexions critiques sur la poésie et la peinture, tome 2, Dresde, chez George Conrad Walther, 1760, p.440.
61 Charles Borde, Profession de foi philosophique, Amsterdam, chez Marc Michel Rey, 1763, p.29.
62 张智:《约瑟夫·德·梅斯特反启蒙思想中的野蛮与文明》,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40页。
63 Palissot, Oeuvres de M. Palissot, nouvelle édition, tome 2, Liège, chez Clément Plomteux, 1777, p.179.
64 Marquis de Luchet, Essai sur la secte des Illuminés, Paris, 1789, pp.vii-viii.
65 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23、29页。
66 Michel Delon(dir.), Dictionnaire européen des Lumières, pp.760-761.
67 André Guyaux, “Le XIXe siècle à l’ombre des Lumières”, Revue italienne d’études françaises [En ligne], No.3(2013), mis en ligne le 15 décembre 2013.
68 Ragna Mariuzza, “‘Siècle des Lumières’ comme terme désignant le dix-huitième siècle dans son évolution historique”, pp.40-43.
69 Paul Hazard, La pensée européenne au XVIIIe siècle, de Montesquieu à Lessing, p.29.
70 更多的例子见:J. Grimm, H. Grimm, Deutsches Wörterbuch, Leipzig, 1854, in Roger Mortier, “Lumière et Lumières, histoire d’une image et d’une idée”, p.22.
71 还可以举出:Fritz Schalk, “Das Problem der Säkularisierung in der französischen Aufklärung”, Neue Jahrbücher für Wissenschaft und Jugendbildung, 1930; Fritz Schalk, “Zur Erforschung der französischen Aufklärung: Forschungsberichte”, Volkstum und Kultur der Romanen, 1931; Marianne Greve, Die Aufklärung und das Wirken des modernen Geistes im neuzeitlichen Frankreich, München, 1936. In Ragna Mariuzza, “‘Siècle des Lumières’ comme terme désignant le dix-huitième siècle dans son évolution historique”, pp.21,27.
72 “God hath breathed into all the sons of men reasonable souls, which may serve as so many candles to enlighten and direct them.” The Light of Nature, t. I, 1652, in Roger Mortier, “Lumière et Lumières, histoire d’une image et d’une idée”, p.19.
73 “ [...] they have light enough to lead them to the knowledge of their Maker and the sight of their own duties... The Candle that is set up in us shines bright enough for all our purposes.” Locke, 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 t. I, 1690, in Roger Mortier, “Lumière et Lumières, histoire d’une image et d’une idée”,p.19.
74 “ […] the select spirits of this enlightened age”, Alciphron, or the Minute Philosopher, I, § 9, 1732, in Roger Mortier, “Lumière et Lumières, histoire d’une image et d’une idée”,p.24.
75 Oxford Dictionary, 1897.
76 相关的论著例如:L. Trenard, L’Europe du siècle des Lumières, Szeged, 1963. René Pomeau, L’Europe des Lumières: cosmopolitisme et unité européenne au XVIIIe siècle, Paris, Stock, 1966; Hugo Friedrich, Fritz Schalk, Europäische Aufklärung: Herbert Dieckmann zum 60. Geburtstag, München: Fink, 1967; Peter Gay, The Enlightenment: an Interpretation, Vol.I: The Rise of Modern Paganism, 1967, Vol.II: The Science of Freedom, 1973;Eric Jewell Streiff, The Politics of Enlightenment Historiography: Studies in the Development of Historical Thought in France, Scotland and Germany during the later Eighteen Century, Yale University, 1969; Roland Mortier, “Diversité des ‘Lumières’ européennes”, Cahiers d’histoire des littératures romanes, No.1, Heidelberg 1977,pp.22-23,35。
77 李宏图在评价方纳的《美国自由的故事》时也用过“思想考古”这一比喻。见《外国史学名著导读》,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23页。
编辑:王雅梅
校对:李嘉君
审核:陈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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